作者 | 王敏 鄒帥 宛其 唐亞華 李秋涵

編輯 | 李秋涵

你被公司監控了嗎？

近日，一張國美集團《關于違反員工行為規范的處罰通報》的截圖在網絡上流傳，圖片上提到，公司發現部分人員在工作區域內，“占用公司公共網絡資源從事與工作無關的事宜”。表格中涉及11人，常打開的APP里有騰訊視頻、抖音、愛奇藝、網易云音樂等。

來源 / 網絡截圖

這一事件引發爭議。部分網友認為，上班摸魚不可取，但也有部分網友認為，監控員工的行為欠妥，提出“公司監控員工是否算侵犯隱私？”的質疑。對此，有律師表示，如果雇主提前與雇員簽署相關規章制度，不算侵犯隱私。員工簽字接受了規章制度或員工手冊，就等于同意了公司的必要監控，接受公司的監管。不過，公司需要注意把握監控范圍，否則仍然存在一定風險。

事實上，這類公司對員工的監控，并不是個例。辦公室里的監控鏡頭，電腦上的監測軟件，手機里的APP數據追蹤，都是公司監控員工的手段。2021年年初，還有網友爆料，公司給每個員工安設了智能坐墊，明面上表示“為了收集心跳、呼吸、坐姿以及疲勞度等數據”，實質上員工何時離開工位，一舉一動，都被HR檢測。

此前有調查顯示，多位管理者表示會監控員工的網絡訪問記錄、限制員工在社交媒體上發帖，甚至因在網上從事與工作無關活動而解雇員工。

深燃找到了五名曾被公司監控的互聯網人，聊了聊他們的經歷和看法。

他們中有的剛入職新公司，因為工作時習慣聽歌，剛打開網易云音樂不久，上司就出現在身后，表示“不要做和工作不相關的事”；有的在家辦公，需要全天打開視頻會議，時刻接受領導不定期的問題抽查；有的是被領導無意中說出他和朋友聊天時的對話，才意識到自己被公司監控了微信聊天記錄；有的被公司人肉監控，員工私底下連微信群都不能建；還有的是正在監控員工的公司合伙人，從管理者的角度聊了聊看法，表示當業績不好了，需要從監控里尋找原因。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居家辦公全程開視頻會議，還被臨時抽查、隨機問話

姚健 | 25歲 某互聯網公司業務經理

我在上一家公司時，所在部門是新成立的，規模不大，我們小組不超過10個人，領導就坐在身邊，很輕易就能看到員工在做什么，我們很難摸魚。去年疫情期間居家辦公，領導為了監控我們，可謂煞費苦心。

本來我們工作交接主要是在微信上，疫情期間居家辦公，領導專門拉了一個釘釘群。我們小組，只要是在工作時間，就必須把釘釘視頻會議打開。

一開始，領導會讓我們都打開攝像頭，關掉麥克風，看著我們在電腦前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后來，可能領導也覺得是一個折磨，在家早起還得端坐在電腦前，就改了規矩，關掉攝像頭，但麥克風沒有特殊情況必須打開。

從早上10點開始，只要領導沒說下班，就會臨時抽查，比如打開麥克風隨機提問，或者發起小組討論，隔十五分鐘，或半個小時，或兩個小時突然來襲。表面是在關心業務進展，實際上就是看我們有沒有一直在電腦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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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臨時抽查沒有立刻接通，領導就認為你在摸魚，會立馬打來電話，事無巨細的盤問：剛剛在干什么，當天的工作細節有哪些，包括跟哪些合作對象進行了溝通，打了幾個溝通電話，對方的反饋等等。為了核實，他還會要求我們上傳電話錄音甚至聊天記錄到網盤。

有一次領導臨時抽查我沒接到電話，就遭遇了這樣一次盤問，老板盛氣凌人的指責讓我啞口無言，最后被罰了幾百塊，還增加了當天的工作量。

我們同事之間都會抱怨，覺得領導的監控是一種機械的評價方式，非常不尊重人，而且他只是一味地質疑，不會提供解決問題的思路，導致我們做了很多無用功。那段時間，我非常焦慮，精神高度緊張，也常常懷疑自己能力。

等居家辦公結束，回到公司上班后，小組成員都接二連三的離職了，我離職的時候，小組只剩一個人。

后來和一些做運營的朋友交流，我才發現，這種監控并不少見，有的公司發放的工作手機、工作電腦里會有監控軟件，員工的聊天記錄都查得到，撤回也沒用。

我覺得，現在移動互聯網和人們的工作生活越來越難分割，對于非保密性質的工作，公司要做的不應該是監控，而是應該幫員工合理制定工作目標和考核體系，在員工完成工作目標的情況下給予一定彈性。

剛打開網易云音樂，領導就提醒“不要做與工作無關的事”

楊楠 | 26歲 某互聯網公司新媒體文案

今年春天我入職了一家上市公司，工作是新媒體文案。剛剛進入公司，對很多細節不太了解，需要在網上找一些公司的信息。

當時，我打開了兩個百度網頁查公司，因為我寫文案的時候習慣聽歌，同時還打開了網易云音樂。剛打開沒多久，總監就從她的辦公室沖出來，站在我身后，直接說：“公司有信息監控系統，不要做和工作不相關的事?！?/strong>我當時很懵，到現在都不太確定原因是什么，是我打開的兩個網頁查到公司負面信息了，還是打開網易云音樂被追蹤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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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之后我轉頭問身邊的同事：“公司不讓聽歌嗎”，同事沒正面回答我，就說“工作時間就做工作相關的事。”后來仔細品這句話，他像是知道的，但又不好跟我這個新員工明說。

再以后，我上班除了工作相關的網頁，什么都不看，也不聽歌了。我又找了幾個同事問這件事，有人告訴我公司確實設置了信息監控，關鍵詞觸發就會通知上司。我還是云里霧里的，關鍵詞到底是什么？會以什么樣的形式通知上司？作為員工不得而知，員工手冊和入職培訓里只字未提。

同事們也沒有公開抱怨，也許是還沒有監控到微信，就有人能忍吧，但具體有沒有監控微信誰也不知道。

因為這件事情，我在這家公司做了一個多月就離職了。

我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在這之前的那份工作，員工手冊里明明白白地寫著會監控電腦，說安裝了什么軟件。人事跟我說，“我們對你們微信聊天也不感興趣，一般也不看。”她還跟我說，其實很多公司都有監控，只不過看人家想不想查你。

這兩家都是上市公司，或許比較在意數據保護，它們發電腦的時候都是特別處理了才給我，有編號，甚至裝軟件都要走信息部門審批?，F在這家公司就比較隨意，有沒有監控，我也不是很確定，但我有個剛畢業工作的同事，他聊微信發完一句撤回一句，還是怕被扒。

連續遇到這種事，我一度很絕望，打工人的隱私一文不值。我在網上也看到很多破解方法，說可以開4G網絡，但是這也太偷偷摸摸了。我只能是發現這種情況就果斷離職，總會找到一家不監控電腦的公司的吧。

老板說了我和朋友聊天時說的話，我才知道被監控了

曉春 | 19歲 網絡客服

我大學畢業正好碰上疫情，就業環境不好，無奈之下去做了一名網絡客服。

這是一家家電公司，沒有線下店，只在幾家大電商平臺設立了店鋪。我的工作內容非常簡單，回答不同客戶的提問，將客戶引流到微信群，做社群運營。

和很多公司一樣，公司會提供電腦辦公，不過最開始沒有提供微信賬號。為了方便，我就用自己的微信號去建群，做日常的社群搭建，不忙的時候，也和朋友們聊聊天，后來公司才有了客服賬號。

半個月之后，老板時不時地跟我說，不應該這么和客戶說話，要有熱情，還教我應該怎么回答。老板每次跟我說的時機都很及時，好像剛剛跟我對話的人是他一樣，這一切讓我很疑惑。

我原來以為客服賬號是公共賬號，老板有登錄權限，他看了聊天記錄才知道的。但有次開會，老板在會上無意間說了一些我和朋友說過的話，讓我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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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第一反應是，老板是不是安裝了攝像頭？我就問了對面的同事，她非常淡定地跟我說，走道上的確有一個監視器，辦公室里大家的工作狀況一目了然。我也發現了，離我的工位也遠，沒放在心上。

但她還說，我們都用了公司的電腦和網絡，電腦訪問設置之后，別人就能看到電腦信息，也能看到打開了哪個頁面。這時候我才知道，老板監控了我個人生活上的聊天記錄。

弄明白后，我非常震驚，有諸如“老板侵犯隱私”、“我要怎么維護自己的權利”、“要不要和老板坦誠溝通”之類的想法。不過，周圍的同事好像都接受了這個環境，而且在工作上，老板給我指出的一些問題也確實有道理，這種不舒適的情緒消化了一周，我也就慢慢接受了。

但從這之后，我變得超級敏感，回答客戶提問，也不敢多做解釋，回復非常公式化，對同事也開始警惕起來，甚至有時候會設想，他和我聊天是不是要套我的話。我也不主動和人聊天了，實在無聊，就用手機發發微信，大多數時間就坐在工位上發呆。

目前，我已經從這家公司辭職，也不再找客服的工作，只希望去一家有“安全感”的公司。

同事之間不能拉群、不能吃飯，高管每天早晚匯報員工狀態

芳菲 | 25歲 互聯網從業者

我之前在一家做海外工具的創業公司，公司的管理風格幾近變態，每天我們就像是被肉眼監控一樣。

我們的工作節奏是996，老板要求不能遲到、不能早退。早上9:30上班，時間一到所有人必須坐在工位上。主管領導需要9:30準時到高管群里匯報情況，細化到每個人在做什么，“比如XX部門幾個人遲到，XXX在工位上吃早餐，XXX去接水了”。

老板的要求是，員工不僅要按時到崗，還得進入工作狀態，類似吃早餐、接水這樣的事也要在9:30之前完成。中午吃飯后，以1:30為分界線，公司也要求我們必須進入工作狀態。

當時，我們是晚上9點才下班，可能公司不太好拿到明面上做考勤，老板就要求高管們跟早上一樣，晚上9點在群里報人數，有人下班了必須報備上去。所以我們所有人必須得在工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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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們日常所有的溝通必須在Whats APP上，公司禁止同事之間拉微信群，如果實在需要拉微信群，群里必須至少有一個副總裁，且工作一聊完，群就必須立刻解散。公司也不允許部門之間有交流，跨部門的三個以上同事不可以一起吃飯。

據說，老板曾經的合伙人帶著公司的核心技術人員另起爐灶開了一家新公司，所以他比較敏感。再加上公司的技術、商業模式都很簡單，所在的賽道競爭又很激烈，所以就有了以上一些奇葩的規定。

對于一家規定如此苛刻的公司，我們雖然不知道老板還用了什么手段監控員工，但同事們都很默契地用手機時，只用流量，從來不連公司的無線網。

那時候工作節奏很快，摸魚的機會很少，很多人扛不住，公司年離職率高達75%。

我認為公司監控考勤，上下班打卡很正常，但員工只要沒有泄密、貪污受賄等，不違反基本的制度，工作完成了，上班即使干點別的也沒問題。而且，在互聯網公司，有時候工作和刷一些APP沒辦法完全分開，我刷別的軟件，可能是在看別人怎么營銷的，也可能是在了解當下流行的熱點。

總的來說，我認為公司應該明確告知員工什么行為是不被允許的，我也很反對在員工不知情的情況下，監視我們的行為。

當業績沒問題時，管理者不會在意監控內容

張軍 | 31歲 某互聯網公司合伙人

我們公司裝了監控，到現在已經有兩年時間。

有時候工作上是需要監控的，比如評定獎金，看員工是不是加班了，監控是證據，并且一些糾紛出現了，也能更快的解決。

我舉個例子，有一次一個同事下班走之前，手機沒電了，在別的同事桌上臨時拿了充電器充了會兒電，落在了茶水間，第二天被拿到其他部門了。恰巧充電器的主人，跟這個同事，最近工作溝通合作不順暢，覺得是他故意把充電器藏了起來，后來也把對方的加濕器，藏起來了。

本來是無意的事情，造成了長達2個月的矛盾，后來還演變成了人身攻擊。我們調完監控，還原了事件經過，大家才都說開了。

后來，我們也介入了對網絡上的監控，給管理層做精細化管理的參考。

比如有員工，連著三天工作內容沒有完成，組長就會調監控來看一看，如果是在摸魚，會找他談話聊一聊，員工基本上很快會做調整，不會出現談話后，還接著不好好完成工作。如果有，說明我們沒有用好團隊管理機制、企業文化，留下合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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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開始監控，確實是為了管理，但是后來，更傾向于監控是為了方便大家，提供一個自我矯正的參考。比如員工層面，他們也可以調監控，我們每天也會把網絡上監測到他們的數據推送給他們，做時間規劃的參考。

我們把它當做一面鏡子在用。

當業績沒問題時，不管監控到的內容如何，管理者是不太會干涉的，只有當業績不理想時，管理者才會去翻看一下，在里面看是不是有關聯的原因。

我們沒有把監控簽訂到勞動合同里，未來也不會。一個是對員工的自信。我身邊有很多創業者，有些甚至是感情化管理，并不是完全靠制度去管人。

另一個是，大家抵制監控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認為自己被監督、被管理，如果沒做好會受到處罰。而我們沒有處罰，只是當你的摸魚行為過多且工作完成得不好時，管理者會和你聊，如果你給出合理理由，我們會認同，也會站在員工角度去理解。

其實，公司的目的很明確。水至清則無魚，大家使用APP、瀏覽網頁，不會就真的影響工作，公司和員工是合作關系，是需要達到目的，只要業績沒有問題，就不會去干涉。

*題圖來源于視覺中國。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姚健、楊楠、曉春、芳菲、張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