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木子童

(資料圖片)

繼《你的名字》之后，“你的椅子”又一次引爆影院。

上映不過三天，《鈴芽之旅》已經將3億元票房收入囊中，并且，這狂飆的勢頭顯然還將繼續。

但對于中國觀眾來說，看懂《鈴芽之旅》并不像看懂《你的名字》那樣簡單。

做為“災難三部曲”的收官之作，這一次新海誠在愛情行活之外，加大了對“災難”的刻畫深度。

但戀愛經驗人人都有，地震卻是地域相關的特殊體驗，沒有像日本人一樣經歷過頻繁的大震災，很難理解《鈴芽之旅》中的諸多隱喻。

僅僅把《鈴芽之旅》當做一部愛情片來看，當然沒有問題，但如果在走進影院之前，多做了一點點儲備，那么你將在青春與愛情之外，看到一個更加殘酷的成人世界。

先來簡單地講講故事。

《鈴芽之旅》是意譯，如果按照日文原名《すずめの戸締まり》直譯，那么叫做《鈴芽的關門之旅》或許更合適一些。

門是鈴芽親手打開的，所以要由她親手去關。

第一扇門，出現在九州宮崎縣的一座港口小鎮。

17歲的鈴芽本是小鎮上的一名普通高中少女，雖然在多年前的311大地震中失去了母親，但有疼愛她的姨媽撫養。

一天上學路上，鈴芽偶遇一名神秘男子。

男子長發飄飄，容貌俊雅，就像《哈爾的移動城堡》里走出來的王子，只是看一眼，就令少女忍不住臉紅。

他向鈴芽打聽，附近哪里有人類遺棄的廢墟。

給男子指路后，鈴芽一時好奇，也偷偷來到了廢墟。

她驚訝地發現，在這座因地震而廢棄的學校里，有一扇白色的木門古怪地立在積水中央。

推開門，門后竟是一片絕非人間的奇幻曠野。

漫天星斗近得仿佛要垂落地面，天空中藍色與紫色交纏，鮮明得如同水洗過的夢境，只可遠觀，不可靠近。

門邊還有一塊刻著古樸花紋的錐形石雕，深深插入水中。

鈴芽拿起來，剛要細細端詳，沒想到，石雕竟然變成了一只白貓，身子一掙就不見了蹤影。

一不留神，鈴芽闖下大禍，這扇門名叫“往門”，是連接人世與“常世”的門戶，常世是屬于去世之人的神明之境。

在常世里，封印著一種名為“蚓厄”的怪物，它像紅色霧氣組成的巨大蚯蚓，一旦逃出落在人間，就會形成恐怖的地震。

那塊化成貓咪的石雕是鎮壓“蚓厄”的靈石，名叫“要石”，釘住了蚓厄的頭尾。

鈴芽意外拔出要石導致鎮壓松動，蚓厄立刻通過往門試圖逃向人間。

尖銳的地震警報聲響徹海濱小鎮，普通人雖然看不到蚓厄，但都感受到了地震即將來臨。

危急時刻，半途問路的長發男子及時現身，手持神秘的鑰匙，口念古樸的咒語，在鈴芽的幫助下奮力關閉了往門，阻止了災禍的發生。

原來男子叫做草太，是一名“閉門師”。

在人們漸漸遺忘的寂寞廢墟中，常常會誕生往門，閉門師的工作就是關好這些往門，不給蚓厄逃逸的機會。

這一次，由于鈴芽不小心放走了“要石”，草太的工作難度瞬間加大，他不僅需要“關門”，還需要追回變成貓咪逃走的要石。

更倒霉的是，還沒開始行動，草太就被貓咪要石變成了一把兒童椅，還是三條腿的殘疾款。

結果，鈴芽不得不帶上椅子草太，一邊追貓，一邊阻止蚓厄，踏上了穿越日本的“關門”之旅。

以作畫質量來說，《鈴芽之旅》畫面清透干凈，如同夏日冒著氣泡的薄荷冰飲，新海誠的“壁紙制造機”功力依舊在線。

當然宅味也依舊在，開場長達半分鐘的迷之嬌喘，以及女高中生踩在男主（椅子）身上的白襪誘惑，還是讓人忍不住尷尬得左顧右盼。

這些外功之外，《鈴芽之旅》的口碑分化主要集中在劇情上。

贊賞者感動流淚，稱它為“新海誠的集大成之作”。批評者則指責“敘事凌亂，無法自圓其說”。

而這正是新海誠“世界系”創作手法的特點——有詳細的世界設定，偏偏不在電影里解釋清楚。

于是有些人心領神會，有些人則大惑不解。

或許在新海誠看來，這些來源于日本傳說的文化背景，懂得人自然會懂，但對于不熟悉日本文化的中國觀眾來說，門檻還是不低。

“世界系”，通常指劇情設定中出現了危及世界的巨大危機，但解決危機的方式不是可靠的社會行動，而是少男少女過家家般的努力。

換句話說，就是“披著世界危機之皮，行青春純愛之實”，早年的《EVA》就曾被稱為這一類作品。

回到《鈴芽之旅》，其中的“危機”顯然就是蚓厄代表的地震。

那么為什么是用蚯蚓代表地震呢？

這是借鑒了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青蛙君救東京》。

《青蛙君救東京》以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為母題，在這個仿佛幻想癥的故事里，村上春樹提出：東京地下沉睡著一條碩大無朋的蚯蚓，它一旦蘇醒，東京就要發生大地震，至少死掉十幾萬人。

用蚯蚓代表地震，在日本來說也是新鮮事情，更傳統的象征其實是鯰魚。

根據《日本書紀》，古代先民相信，日本頻繁發生地震是因為地下存在一條巨大的鯰魚，它每一翻身，地面就要動蕩一回。

要想讓鯰魚不翻身，就得由神明用武器鎮壓住它的頭尾，當時的不少“鯰繪”講的就是這個事情。

但從現代生物學來講，地底下有大蚯蚓顯然比大鯰魚聽起來更合理一些，蚯蚓本身也與“松土”聯系更深。

所以這一次，新海誠也沿用了村上春樹的設定。

鹿島大明神與鯰魚“拔河”

新海誠的“世界系”超越其他動漫作品之處在于，雖然為了不妨礙主角談戀愛，他很少在正片中解釋世界設定，但不提不代表沒有設定。

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你能夠找全《鈴芽之旅》的完整世界觀。

這些信息散布在新海誠的推特，以及官方漫畫和官方小說之中，勾連著古代神話傳說，讓他的幻想世界更加亦真亦幻。

在觀影前提前了解，會更有助于理解劇情。

相傳在遠古繩紋時代，日本盛行著原始信仰，彼時神靈之豐富，有“八百萬神國”之稱。

祂們被塑造為各種神像，安放在村莊的邊界，這些小佛像所在之處，也被稱為村莊之“門”。

但佛教傳入后，原始宗教迅速被取代，村頭的原始神明“土地神”也被佛教的地藏所取代。

這些失去信仰的神明漸漸被人遺忘，沉入屬于亡者的“常世”，而祂們積攢的怨怒就成為了蚓厄。

所以“閉門師”草太關閉往門時，要念誦這樣的咒語：

誠惶誠恐祈喚日不見之神

祈喚遠祖代代之土地神

此間山河蒙恩日久

誠惶誠恐

予以奉還

他要向被人遺忘的土地之神祈愿，乞求將成為廢墟之地奉還土地之神，以平息神明的怨憤。

這也是大震災之后日本災區常見的情況。

那些曾經人類生活的居所不再適合生存，因而變作廢墟，漸漸被荒草與藤蔓所掩蓋，正是人類之于土地的歸還。

咒語中出現的另一位神明“日不見之神”則是鼴鼠的化身。

因為鼴鼠在日語中的漢字寫法正是“日不見”。

這種生活在地下的生物堪稱蚯蚓克星，常年以蚯蚓為食，所以念誦祂的尊名也是鎮壓蚓厄的意思。

至于片中化成貓咪的“要石”，在日本也確有其物。

其中以茨城縣鹿島神宮、千葉縣香取神宮的要石最有名，作用正是鎮壓地震。

但要石并非天生就有神奇力量的石頭，而是因為神明賦予了神性，才擁有了神力。

賦予神性的方式，就是神明進入石中，與石頭融為一體。

因此，要石也被稱為“大神”，是神明的化身。

鯰魚周圍，深受其害的民眾盡情撻伐，而遠方會因地震得利的泥瓦工匠等則束手旁觀

《鈴芽之旅》中，要石變化的貓咪自稱名為“大臣”，在日語中，“大臣”與“大神”讀音相同，正是暗示了要石的來歷。

根據日本歷史學家喜田貞吉的考證，要石傳統背后，可能還潛藏著更加殘酷的歷史。

在考察關西地區古建筑時喜田發現，一些重要建筑筑基時，有埋藏“人柱”的習慣。

所謂人柱，就是以人類做為支撐建筑的“部件”，當然，真的承重是指望不上的，但建筑師希望借助人柱的靈魂穩定房屋，防災避震。

所謂“要石”附神，很可能也是遠古活祭傳統的美化遺存。

2022年8月角川文庫出版的《鈴芽之旅》同名小說中，新海誠也借草太之口承認了要石曾經是活生生的人類。

根據草太家中的古書記載，每一代要石都來自于一位閉門師的獻身。

鈴芽失手釋放的貓咪“大臣”，曾經是奈良的一名閉門師，本名“石上”。因為上一代西之要石在鎮壓蚓厄的搏斗中失敗，化為泡沫，所以自請成為新一代要石。

彼時他只是個年幼的孩子，所以被鈴芽釋放后，他所化身的“大臣”擁有孩童般天真的殘忍。

為什么一代又一代閉門師愿意獻祭自己鎮壓蚓厄？

對于深受地震之苦的日本人來說，這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

《鈴芽之旅》中，鈴芽的旅程就是一次大震災回顧，每個蚓厄出現的地點都曾經發生過震災慘劇：

從宮崎縣到愛媛縣、兵庫縣、東京都、宮城縣和巖手縣，分別對應2016年的熊本大地震，2014年的愛媛伊予灘地震，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以及2011年的311東日本大地震。

地震次生的海嘯與大火奪走了數十萬人的生命，這種無法預測的災難成為全體日本人共同的痛苦經驗。

生于安穩的大陸板塊，恐怕很難感受達摩克里斯之劍的恐怖。

一個小小的細節或許能讓你略為明白“地震”二字有多讓日本人懸心。

在《鈴芽之旅》的官方網頁，有這樣一條置頂公告：

本作中有出現地震描寫與地震警報，我們將警報聲與現實做了區分，但也再次提請您注意。

這是為了防止觀影中猛然聽到地震警報，觀眾發生騷動。

在其他國家，這或許是并不需要提醒的事情，畢竟誰也沒在日常生活中真的聽到過地震警報。

但在日本卻很有必要，因為每個日本人都經歷過地震警報的恐怖。

那一刻，人們也許正在和朋友喝酒笑鬧，也許正在浴室里享受愜意時光，突然間，所有接通電源的通信設備一同發出刺耳的尖叫。

手機瘋狂地在桌面振動，就連隔壁的警報聲也能穿透厚厚的墻壁。所有電子設備匯成一道尖銳的洪流：“地震！地震！”

這代表震度5弱以上的高強度地震即將來臨。

而根據防災手冊，這種程度的地震無法躲避，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禱身在的建筑質量足夠過關。

每個新搬到東京的居民都會收到一本來自市政府的提醒手冊：

30年內，東京發生直下型地震的概率是70%。

一旦發生，至少三分之一東京將成為廢墟，富士山甚至可能因此爆發。

巨大的不確定性沉重地壓在每一個日本人心頭，平靜的日常隨時可能被瞬間顛覆。

這就是《鈴芽之旅》的創作背景。

盤踞在東京上空的巨大蚓厄，象征著令人恐慌的沉重危機

地震轉瞬即逝，但它留給土地的創痛卻長久無法平復。

311震后的福島，核污水排海至今仍然是無法解決的死結。

人心中的痛苦更是無從消弭與慰藉。

如果有一種辦法可以將地震的不確定性鎖回一道門里，可以把死亡與失去的痛苦化為平靜與安寧。

那么你愿意付出多少代價？

這是純愛故事之外，《鈴芽之旅》的附加大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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